作者：傅志远
来源于其所著生命三部曲其中的《生死一念》一书
本以为同行间更能理解对方的工作，但显然我太乐观。当身兼家属与医疗人员时，我们的专业究竟是润滑剂，还是一种武装？
一位腹痛多日的老先生，经诊断为大肠憩室炎后，住院接受进一步治疗。但接连几天高烧不退且疼痛无法缓解，我于是向病人的妻子预告：既然药物治疗效果不佳，可能得考虑接受手术治疗。今天查房时，负责照顾的护士告诉我，除了妻子，病人的女儿也想了解病情。“这位病人的女儿也是医生，她有一些关于治疗的问题想和你讨论。”
“哦，他的女儿也是医生？那很好啊！我正担心家属不了解手术的目的与风险，既然他们之间有医疗同行，她应该可以理解我的说明，也能将我的话‘翻译’给其他家属知道。”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么一句，接着请助理帮我和这位医生家属约时间讨论病情。“你真是乐观，通常只要遇上具有医护背景的家属，大多数医生都是皱眉头，如临大敌，不敢掉以轻心，只有你最不在乎。我的意思是，既然家属也是圈内人，我们无论处置上或解释上，都必须格外小心……”护士提醒我。
“谢谢你的关心，我又不是江湖术士，仗着病人不懂医疗，胡乱信口开河。医疗上的处置我向来有凭有据，所说所做都经得起考验。”我笑着结束这段对话。
在我的观念里，因为家属是医疗同业，所以我们反而要小心，这是相当奇怪的逻辑。反过来说，难道遇上什么都不懂的家属，就可以肆无忌惮乱来吗？
隔天早上，我邀集了老先生的全部家属一块儿说明病情，也包括病人的女儿。虽然我和她素昧平生，但医疗行业就这么一丁点儿大，经过寒暄，发现彼此有许多共同朋友，两人之间的距离感顿时拉近不少。到那时为止，对于有医疗背景的家属加入讨论，我都还是保持乐观的态度。
我将病人住院经过、治疗过程以及后续建议详细说明了一次，最后的结论是药物治疗无效，因此建议手术切除。平时我会尽可能用最简单的词语来描述病情，浅显易懂，却可能词不达意。这次既然家属成员中有医生，我们可以使用最直接的医学专有名词来沟通，这反而是彼此共同的语言。
“非得手术不可吗？是不是可以再用抗生素治疗几天？”说话的正是病人的医生女儿，这是多数家属对于医生建议手术后的直觉反应，她也不例外。
“就如我先前所说，药物使用已经一周，仍然没有明显改善，用同样的方式继续治疗，效果可能有限，况且再拖下去恐怕会有问题……”
“我们可以加上更强的抗生素，或许还有机会……”她接着说了一个抗生素的原文药名，确实是药效相当强的后线药物，但并不适合这个病人与目前的时机。
“你父亲已经出现腹膜炎的症状，如果不积极处理可能会变成败血症！”不管家属的身份如何，我的专业必须坚持。
“我请教过同学，也是医学中心的外科医生，他说不见得非要开刀不可。”
“每位医生都可以有他的专业判断，我也尊重每位医生的专业判断。身为病人的主治医生，我的建议是手术治疗。至于其他人的想法，由于他们没有亲自诊视过这位病人，我不认为可以替病人做决定。”虽然始终维持着客气的态度，但我在做法上丝毫没有让步。
“当然，如果您有更信任的医生与医疗院所，要转院治疗不是不可以，我可以提供所有的检查报告与治疗经过。”我行医向来重视医患双方互相信任，病人愿意将身体健康托付给我，我自当用心治疗；若对我的建议存在疑问，我从不介意他们另请高明。
病人的女儿于是建医院接受治疗，但老人家嫌跨县市就医舟车劳顿，再加上我们共同的医疗行业友人对我评价还不错，最后还是接受我的建议同意手术。
手术后，病人的症状明显改善，但照顾他的同事却都叫苦连天。他的女儿总是用鸡蛋里挑骨头的方式，检视我们的每一个医嘱、每一项处置，从点滴输入量、换药方式到药物使用，她都有自己的意见。护理人员还说，当班时最怕遇到她来探病，每次都要花许多时间与口舌才能让她满意。
“谁受得了被人用放大镜检视一举一动？更重要的是，我们为什么要被她检视？大家明明都在帮助她父亲，却被她先入为主地认为我们在害人！”
“家属怎么做，我也没有办法。只要我们没有做错事，自然不怕她来质疑我们！”虽然同事对我大吐苦水，但我依然秉持自己的原则，但这样的做法确实令人不舒服，我决定出面与家属沟通一下。
“同为医疗人员，我相信大家都受过家属质疑，这种感觉并不好受。护士与住院医生都尽心尽力照顾令尊，如果您对我个人或我的团队有任何意见，请不用客气，可以直接向我反映。”不只是出于病人主治医生的身份，此刻我希望她对同业有更多体谅。
“就因为我也是医生，所以我很清楚医疗过程中有太多可能的过失。一般民众不懂就算了，医疗专业出身的我，我必须盯紧每一个环节，不能有任何差错！”她振振有词的态度，令我也不禁动了气。本是同根生，相煎何太急。我本以为同行之间更能理解对方的工作，不让医患关系那么紧绷，但显然自己过度乐观。当身份既是家属又是医疗人员时，该用何种方式对待照顾自己亲人的同行？又希望同行如何看待自己的专业背景？这份专业究竟是润滑剂，还是一种武装？
这让我想到，曾经有位长辈的子女发生车祸，第一时医院接受治疗。由于持续的腹内出血，当日值班的医生为他施行了紧急止血手术，术后生命体征虽然获得改善，但因为接下来发生的并发症，又陆续接受了几次手术治疗，然后被送往重症监护病房观察。
长辈对当初手术的决定与治疗过程有诸多疑问，希望具医疗背景的我协助了解。听完他的描述，我判断，手术理由无须怀疑，至于术后的并发症，由于处理得当，也在可接受的范围。我在电话中安慰长辈不要担心，初步听起来处置没有问题，但也承诺会亲自去探视表达关心。
重症监护病房的会客时间，负责照顾病人的住院医生，向我说明目前病情与治疗计划。我当时没有刻意表露自己医生的身份，但用专有名词问了几个问题。回答我的问题前，住院医生闪过一丝犹豫的神情，接下来的语气中明显多了一分警觉，语末他问我：“您也从事医疗业？”
我礼貌地自我介绍，递上自己的名片，上头有我工作的机构与“台湾外伤医学会副秘书长”的头衔。“您也知道，病人到院时的状况已经相当危急，本院已经尽最大努力来救治……”住院医生的回答变得相当不自然，甚至有点结巴。只见他急急忙忙去护士站打电话，没多久主治医生便亲自出现在重症监护病房，仍强调处置过程并无瑕疵。
从头到尾医院的做法，也没有用头衔来压人的意思，纯粹希望在病人的治疗上能有更深入的讨论。我甚至扪心自问，若是自己来治疗这位病人，治疗效果未必更好。但他急于向我解释什么的态度，令我相当困惑。
“您放心，我认为病人在贵院已受到相当妥善的照顾，绝没有质疑您的意思。家属那边我会去沟通，不会对并发症有任何责难。”
“听到您这么说，我就放心了。我最怕遇到具有医护背景的家属，其实他们理应比一般民众更了解医疗的不确定性，但就是有人自以为内行来找碴，比其他行业的家属还难沟通……”
原来自己同为医生的身份，非但没能拉近彼此的距离，甚至给对方造成如此大的压力。离开重症监护病房时，我隐约听到身后的护理人员交头接耳：“这个病人的家属是医生，说话做事一定要小心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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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
傅志远，外伤急症外科医生、台湾外伤医学会副秘书长、网络红人、作家。他是活跃于网络世界的“PeterFu”，是现实生活中的“傅医生”，是医学生口中“刀法利落，带杀气的好老师”。行医多年，始终奋斗在救治外伤与急重症患者的一线，见证生命的力量与奇迹，同时深刻观察人性。历任多家医学中心主治医生，目前服医院，并对医学教育与临床研究充满热忱。
他以笔名PeterFu经营的人气博客“急症外伤外科的大小事”，获得“年第六届全球华语博客最佳生活综合类头等奖”，粉丝超过万。他的“生命三部曲”《拼命》《医生，不医死》《生死一念》，道尽外科医生在生命第一线所见的甘苦冷暖，同时深省医疗体系的挣扎及医患间的纠结关系，皆获得热烈反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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